“君上降赵,小臣这样的人,只不过是换个朝廷效忠。按部就班升上去,最后还能当个郡守。而君上您,还会有容身之地吗?”“不能作为臣子容身,总也有做牛做马、做猪做狗的方法。不要说了,挂出降幡。”谢磬岩端坐正殿皇位,眼见王兹双眼含泪,持他手书降表后退出殿。降表上文墨未干,王兹双手平捧着,眼中已没有丝毫生气。内臣宫娥们匆忙跑过殿前,各自逃散而去,已不避他。“快跑吧,”谢磬岩在心里默念,“都是我不好,没有让你们早去逃命。快跑吧,希望你们都能平安。”西风吹来,带来的都是鲜血的气息。谢磬岩闭上眼睛,不敢去想城墙上的战斗,现在是怎样一番血腥景象。城内绝粮半月,战马杀尽,守城士兵吃老鼠吃个半饱,然后为他杀敌或被杀。城内妇孺都饿得奄奄一息,垂死的孩子坐在大街旁,对路过的人伸出手讨食。“都结束吧,都是我不好。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,求求你,让其他人活下去!”谢磬岩想起十年前见过的那个强壮青年:“谢闵之,你应该还是那个性情温良的人吧?战争结束了,全交给你……全靠你的慈悲了……”一顿饭时间过去,谢磬岩听到喧嚣的叫嚷声由远及近。他听到陌生语言的叫骂,和偶尔兵器碰撞的声音。他知道,敌人入了皇城。尽管他命人打开所有宫门,还是不免有人做最后的抵抗。进来的不是人,是一队车马。谢磬岩想保持皇室正统威仪,平等地与谢闵之相遇。他正襟危坐在殿上,调整呼吸,露出微笑……然而策马上殿的,不是谢闵之本人,是数月前投降了敌人的淮南守将程彬。他一身胡服,手持马鞭,任战马的铁蹄践踏殿上青石,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。谢磬岩此时想到的却是:“他骑的这是马吗?怎么这么大啊?怎么嘶叫声像老虎一样?原来北人骑的马都比我们的凶猛,怪不得长驱直入……”他努力维持的皇室威仪,仅仅在这匹马面前,就快沦丧殆尽。程彬没有下马,举起马鞭指着十步外谢磬岩的鼻子:“圣朝中郎将程彬,奉皇命来辱骂驱使南齐后主谢磬岩!还不下座听令!”谢磬岩几乎没听过有人直呼他全名,更很久没有人直视着他大吼大叫。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。程彬自顾自又说下去:“亡国奴头目谢磬岩,不学无术、愚蠢无知,不知朝见圣皇的礼数!自古以来,投降有投降的规矩,你没见过降将,难道没在书里读过牵羊出降吗?还不快跟我出城迎接圣王,裸体袒胸,白马素车,跪迎王师!”谢磬岩别无他法,只得起身,捧起皇帝印绶,随程彬下殿。他目不斜视,本不想和投敌的程彬说一句话,以显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。“朕不负天下人,而有贪生怕死之徒负朕……”谢磬岩想。他走下大殿,看对方只有二三十骑,孤军深入却毫不畏惧,没有一人露出慌张的神色,无不威风凛凛,从马上俯视着他这个皇帝。谢磬岩心中一震,意识到自己从此和以前不同了,变成了任何赵人都能轻视的亡国之君。他还没来得及自怨自艾,只看到一匹马后拉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物事。那应该是个人,从仅剩的衣服来看,是……谢磬岩疾跑上去:“孝直……这是孝直吗?”王兹送降表的方法引起谢闵之不满,竟让人把他拴在马后,随程彬进城骂谢磬岩。王兹跟不上马的速度,中途被活活拖死,尸体残破不全,不知死前多么痛苦。谢磬岩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兹死状凄惨,不禁放声大哭,几步跑过去,抱住王兹,不顾全身沾满他的鲜血。“孝直……孝直啊,是朕的错!朕害了你……朕对不起你……”谢磬岩泪如雨下,嚎啕大哭。齐国贵族的风气是恣意洒脱,放纵感情,谢磬岩贵为皇帝,也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,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倒是一队赵国武士看他哭得像个孩子,面面相觑。他们一路打到这里,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,早对生死看淡。然而对手的皇帝是个如此懦弱的人,出乎他们意料。程彬看那些赵国武士面露轻视,自己手下的南齐武士倒是司空见惯,只侧过脸静候,等待皇帝止啼。程彬等了一会儿,却见谢磬岩哭个没完,还呢喃道:“闵之明明认识你啊……他怎么会这样对你?我们三个人以前……”程彬走上前,打断谢磬岩的哭嚎:“看在我们君臣一场,我帮帮你。王兹他出门不久就被马踏死,死得很干脆,没受什么苦。”谢磬岩不知该谢他,还是该骂他,流着眼泪点点头。程彬又说:“他触怒吾皇,也和你没什么关系,是他自己不会说话。”程彬压低声音:“王兹这傻蛋,为了和吾皇套交情,说什么‘名字是先帝起的’,‘被赐姓谢’……这不是犯了忌讳吗?他还不看眼色,说起来没完,我想帮都帮不了他……你去了以后,可机灵些!”谢磬岩擦擦眼泪:“那还真要谢谢你,跟我说这些……”“你知道就好,从此大家同为赵臣,请你谨言慎行,不要给大家惹麻烦。更是永远不要提……”谢磬岩点点头。他请程彬解下王兹的尸体,放在殿下。然后按照书里看过的流程,准备出城投降。谢磬岩身体白皙如玉,在太阳下几乎闪闪发光。他坐着羊车,头系白布,车上缠着白带,上身衣服褪下,袒露身体,走在一队骑兵中间。后面跟着仅剩的朝臣和后宫嫔妃。他们不愿意跑,宁愿跟着皇帝献城。没有人给谢磬岩拉车,他的羊车被一个骑兵牵着走。那自然是走得很慢,程彬等不及,中途还让谢磬岩自己下车步行一段。只是走了一两里距离,谢磬岩就上气不接下气,只觉得腿都快走断了。程彬想到这人竟是自己以前的主子,让数万齐国将士为之守城丧命, 他气不打一处来,恨不得挥鞭打着谢磬岩走。看到这时还有人愿意和谢磬岩共进退,程彬更是恨他们冥顽不化,对那些自己认识的朝臣武将,那些有过几面之缘的贵族女子,稍微劝了几句。然而他们都不肯自行逃命去,程彬恨其不争,愤愤抱怨几句。走到城门口,谢磬岩眼睛都快哭肿了。之前设想的皇家气度、正统威仪、不卑不亢,全都荡然无存。他几乎看不清面前受降的谢闵之,只听到一个洪亮低沉的声音说:“不用介绍,南齐后主与我是旧识,别来无恙?”谢磬岩记得,谢闵之以前在建康的生活是本朝忌讳,于是不敢答话,连滚带爬下了羊车,哭着拜倒。他一个头磕在黄土里,这是多么陌生的东西,不是河边绿草如茵,不是寺庙禅房的草垫,也不是贵妇卧室的丝毡。呛人的浮土扑满他的头脸,沾在眼泪鼻涕上,弄脏了他的锦衣华服。谢磬岩毫无知觉,他只感到无尽的哀伤,心如死灰,一个人踱步到谢磬岩身边,停了一下,没再和他说话,越过他,走到后面的随从之中,一一点看来的都有谁。“皇后呢?”谢闵之的声音问。程彬回答:“自尽了。”谢磬岩闻之,眼泪又流出来,还发出了“呜呜呜”的哭声。“太后!”谢磬岩的声音充满惊喜,“请起请起,让你受惊了,来我旁边坐!”谢磬岩猛然抬头,他一脸泥污浮土,拿袖子擦了一把,才看清自己的母亲被谢闵之拉着手,一脸惊恐地被带到上座。太后年近五十,比谢闵之大十来岁,因为锦衣玉食,仍然皮肤光洁,体态苗条。她拆了所有首饰,身着素服,头系白带,但没来得及擦掉所有妆容,哭得双眼红通通的,看上去如梨花春雨,我见犹怜。谢闵之比上次谢磬岩见他的时候,又高大了些,或许是他的铠甲和内衬的兽皮让任何人都可以看上去很威猛。他一双大手充满泥污和干裂,还缠着一条布带,似乎最近受过伤。他的脏手在太后腰间一捏,就留下一个黑手印。谢闵之呵呵笑着,揽过太后的腰:“还记得我吗?先帝死后,你一直没男人吧?”太后对即将发生的事早有觉悟,并已经准备好了牺牲自己、保全儿子。然而事到临头,她对直扑上来的谢闵之还是抗拒,控制不住双手要把他推开,一直摇头,一句话也支吾不出。谢磬岩大惊失色,他只想到后宫嫔妃难免受辱,但没想到谢闵之竟先从母亲下手。谢磬岩看着那张自己熟悉的脸,脱口而出:“闵之兄!当日你我情同手足,你说过,家母待你如同亲子,你日后必将报答……”四周安静下来,谢磬岩也察觉自己失言,噤然失声。谢闵之一言不发,向下扫了一眼。谢磬岩看到那人的脸,头发蓬乱油腻,像野人一样覆在身上,皮肤黝黑,得有几天没擦过一把,一脸乱糟糟的胡茬,一笑露出一嘴黄牙。那人的眼神冷漠而锐利,像是一眼就能穿透谢磬岩的身体。谢家没有这种人。谢家从家主到仆童两千多口人,都多少读过书,懂礼节、知进退、不杀生、不攀比富贵,男女不相授受,不仗势欺人。谢家人不会直勾勾瞪着人看,不会拉拉扯扯,不会粗语秽言。面前那人,是谢磬岩不认识的。他不是谢闵之。谢磬岩想起来了,北赵皇帝什翼闵之,鲜卑族人,率八万杂胡南下劫掠,长驱直入,三个月破城四十座——就是这个人啊。